马骏

石也

　　2025年11月初的银川，寒意初临，悦海会议中心的会议室里暖意流动。25位特殊的文学创作者从宁夏各地汇聚于此，他们中有的人扶着拐杖，有的人坐着轮椅，有的人视力微弱，但每个人的心中都涌动着对文学的热忱。他们的故事，不仅仅是关于文学创作，更是关于生命本身。在逆境中寻找希望，在限制中创造可能，在黑暗中点亮光芒——这正是宁夏残疾人作家群体给我们每个人的珍贵启示。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些作家将继续用他们的笔，书写这个时代的多样面貌，也用他们的生命，诠释什么叫作“在文字中飞翔”。

　　身残志坚用文学点亮梦想

　　这35位作家，是宁夏残疾人文学创作群体的缩影。据统计，目前全区活跃的残疾人作家30余人，形成了以马骏、陆梦蝶、石也、苁林等为代表的创作群体。这支队伍中，“80后”、“90”后创作者占比超过六成，展现出年轻化的趋势。

　　近年来，在宁夏残联、宁夏文联等部门的协同推动下，残疾人作家的文学创作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态势。从“西海固文学现象”的亮丽名片，到骏马奖的突破性收获，宁夏残疾人作家正以独特的生命体验和文学表达，为中国文坛注入新的活力。

　　中国残联主席程凯在座谈会上的发言道出了深意：“举办残疾人文学创作座谈会，是宁夏残联系统深入学习贯彻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精神的具体行动，是扎实推进文化强国建设、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实践。”

　　写作是生命中的光 石也的文学重生

　　“我写作的时间比较久，经历了手写稿、优盘、打印稿、电子邮件几个时段。”石也在接受采访时平静地回忆。1999年，刚从宁夏财经学校毕业的石也遭遇意外，导致左半身不遂。还没从伤痛中缓过来，紧接着分配的工作又遭拒绝，这个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仿佛被命运推入了深渊。

　　“我想我不能就这样废了吧，总得干点什么吧。”就是这个朴素的念头，成了他在黑暗中摸索的第一盏灯。刚开始写作时，他连买纸笔的钱都没有，“只能等着上中学的妹妹回家，撕几张作业纸给我”。后来需要电脑，他四处求告却始终无果。这些物质上的困窘没有磨灭他的意志，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书籍的鼓舞下，他一步步坚持了下来。

　　出院后，他的第一篇小稿发表在《道德与生活》上，“收到了60元稿费，这让我看到了生活的一点希望。”如今，石也的写作生涯经历了从手写稿到电子邮件的时代变迁，至今已累计发表出版逾百万字。他的作品深深扎根于他熟悉的农村，出版有长篇小说《尘事》和短篇小说集《煮命》。

　　他的短篇《谎花》创作于人生的低迷期，“那时我还在农村，整天看到的就是果树、果实、果农。我想要表达或呈现的，就是身边人、身边事，以及他们的所思所想、所做，努力探究他们不为人广知的美好品格。”

　　关于文学创作中的“真善美”，石也有自己独到的理解：“我的小说和有限的散文中，也在试图呈现一些被人忽略了、误会了、歪曲了的美德，以及真和善，文学创作中的‘真善美’不应千篇一律，还有另外一些隐藏了的还没被正式发掘的，需要我们在创作中打捞、梳理和呈现。”

　　如今，石也已成为中国作协会员、中卫市作协副主席。尽管取得了这些成就，他依然保持着那份质朴的创作初心，用充满泥土味的语言风格，继续讲述着那片土地上普通人的故事。

　　轮椅上的“骏马” 马骏的文学远征

　　在“中国首个文学之乡”宁夏西吉，马骏（笔名柳客行）的文学之路始于父亲每日扛着他轮椅的身影——父亲俯身穿过轮椅靠背，一个马步发力便将少年稳稳托上教学楼台阶。这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温情动作，成了马骏穿越身体困阻的起点。

　　如今29岁的他，将轮椅化作驰骋文学疆场的骏马，已经成为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得主。“文学于我，最初是一扇窗。”马骏在宁夏残疾人文学座谈会上这样形容。“生长于大西北的偏僻地方，身体的不便曾一度限制了我用双脚游历祖国山川大地的愿望。但文字，却带着我游历了祖国的美好山河。”

　　他的散文集《青白石阶》入选中国作协2023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项目，其中《回眸》被《散文选刊》转载，《乌云里的光》被《散文海外版》选载。这些被传阅的文字，源自无数个与疼痛共处的深夜，他在轮椅上用指尖敲出的每个汉字，都是与命运博弈的星火。

　　“虽然我坐在轮椅上，没办法游历祖国的美好山河，但是柳客行可以，他能带着我游历美好的山川，就像今天柳客行带着马骏来领骏马奖。”这种双重身份建构起他完整的创作人格——生命的马骏与文学的柳客行，共同编织着他的精神图谱。

　　这位“90后”作家以骏马奖最年轻获奖者的身份，证明了文学如何让人在限制中创造无限。他的生命与创作，恰如其笔下所言——在文字构筑的王国里，轮椅上的少年终成驰骋文学的骏马。

　　以笔为剑，与命运角力陆梦蝶的生命力学

　　“只要有睁开眼睛的力量，右眼还能捕捉到一缕光，我就有支点，让这一天翘起来。”陆梦蝶在散文《我的力学生活》中这样写道。

　　这位来自永宁县胜利乡陆坊村的农家女子，自15岁患上化脓性关节炎开始，就开启了她与病魔的漫长角力。26岁被诊断为红斑狼疮股骨头坏死并做了左侧股骨置换术，27岁开始瘫痪，随后又遭遇离婚、失业的双重打击。然而，这位坚强的女性从未向命运低头。

　　疾病总在脆弱处埋雷，她却用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逻辑，把与疾病的纠缠当作是“玩双人跳”。她形容自己“用力活着，像根自我旋转拧紧的麻绳子，自己给自己上劲”。

　　瘫痪在床的日子里，她的四肢常被“无形的压制力钉死”，但头脑却成了“思潮的泄洪口”。她决定以写作为武器，“以笔为剑，击退咄咄逼人的窘境”。对于一个手部严重变形、连笔都捏不住的人来说，写字本身就是一场战斗。

　　“我每天坚持握手1000下，疼得汗流浃背”，通过不懈的努力重新学会了握笔。写作对她而言不再是“强说愁的消遣”，而是“与疼痛对峙的博弈力，是用耐力对抗煎熬、用专注力击碎无助的辉煌战绩”。

　　当陆梦蝶终于能撑着拐杖站起来时，两个拐杖头和两只脚的移动，成了她每日的“力学实验”。“左拐探险，右腿跟进，右拐往前顶半脚，左腿及时拖到位”——每一步都带着“征服新领地”的战战兢兢。她幽默而深刻地总结道：“我的生活主打一个‘以力服病’——疾病搞出来的阻碍，就得靠五花八门的‘力’来破除。”

　　除了文学创作，陆梦蝶还是一位出色的剪纸艺术家。“我妈是陕西靖边人，姥姥妈妈都会剪纸，我小时候就和剪纸结了缘，等到2004年，终于有了钻研创作的时间。”尽管手指僵硬，视力不佳，她仍然坚持每天创作。她曾立下志愿，要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剪出2008只蝴蝶。经过一年的努力，她竟然剪出了6000多只蝴蝶，并从中精选出2008只组成了精巧的图案。

　　在陆梦蝶的世界里，每一个简单的日常动作都是一次力的考验，每一次疼痛都是一场力的博弈。从卧床到站立，从书写到剪纸，从自助到助人，她的生命与创作真正实现了“生命力和生命力的对视就是影响力”。

　　互联网上的梦想与坚持苁林的创作之路

　　在宁夏残疾人作家群体中，苁林以其独特的网络文学创作路径，展现出新时代残疾人文学创作者的多元面貌。

　　“从小到大我都很喜欢写作，上学时，有零散的小短篇或者诗歌登过报刊，梦想成为一名作家。”苁林坦言，虽然怀揣文学梦，但距离真正的作家其实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21岁时，人生经历大转折，装上了义肢。2009年，还在写诗歌的她，认识了一位诗友姐姐，建议她在网站尝试写小说，正式开启了她的网络文学创作生涯。

　　2014年，苁林完成了第一本付费小说，“有了稿费收入”，这标志着她正式踏上了网络文学创作的道路。回忆起那段日子，她描述道：“每天上班前会写两千字，午休如果状态好再写两千字，晚饭后，休息一下，会从七八点写到十一二点，结束更新睡觉。日复一日，不敢停更，停更会没有全勤。”这种坚持让她完成了四十多万字的作品，虽然存在不足，却成为她网络文学创作的“新起点”。截至目前，她在网络上创作发表的作品已有三百多万字。

　　在创作道路上，苁林始终认为“写出好的作品是最大的挑战，最好的作品永远是下一部”。她不断反思自己的创作方法：“早期作品以灵感为主，以情节推动故事发展，虽然有主人公，但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当时的作品，人物塑造方面还有进步空间。现在以人物推动情节来写小说，会着重描绘不同的主人公、配角，描写人性的真善美，描写时代或者行业的发展变化，书写中国梦。”

　　对于现实主义题材创作中面临的困难，她坦言：“因为身体局限性，采访、调研有时候会比较困难，会尽量选择亲友、文友陪伴，一同前往。有时候写某个题材，也会因为专业性不够、资料不够全面、采访不到合适的主人公，而不得不延缓选题或放弃。”但即便如此，她仍然坚持“一旦遇到十分喜欢的选题，会尽可能丰满地创作完成。作品一旦签约，就需要日更连载。有时候身体不舒服，也得坚持。”

　　苁林的代表作《小女上房揭瓦》《当冬日渐暖》《你好，义肢师》等。其中，《你好，义肢师》这部现实主义题材小说的创作灵感来源于她的亲身经历：“因为地方残联工作经历，加上穿戴义肢，接触过一些优秀的义肢技术，特别是一位王叔叔。他的理论、人文关怀、高超的制作技术，以及调整成品的耐心，都让苁林意识到这个职业不简单且有意义。同时，也希望各行各业能够关注到义肢师，关注到残疾人，创造更多的无障碍环境。”

　　在创作风格上，苁林展现了多元化的探索和尝试：“有古言、现言，写过青春、职场行业文、现实主义题材。”她的作品《风往北吹》以宁夏石嘴山为背景，讲述三代煤炭人的故事，体现了她对家乡地域文化的关注和书写。

　　对于文学创作中的“真善美”，苁林有自己深刻的理解：“我认为文学创作中，‘真’是核心，善是灵魂，美是审美共鸣，核心价值观。小说中，人物可以虚构，情节可以虚构，但情绪和情感不能虚构，想要表达的核心价值观不能虚构。”她特别强调：“‘善’的内核是人文体恤，是藏在人物选择里的共情。”

　　多方合力构筑支持体系

　　宁夏残疾人文学创作群体的梦想与坚持，离不开社会各界的支持。

　　石也坦言：“我肯定也有受益，感谢宁夏文联、宁夏作协、宁夏文学院这些年对我的培养和帮助，我参加过很多培训和学习，也得到了名师的指导和帮助；感谢宁夏残联推荐我上了鲁院，让我对全国残疾人写作的概况也有了一个较全面的了解。”

　　马骏特别提到，获得骏马奖后，宁夏残联也在第一时间送来了残疾人文化扶持资金，并带来了中国残联的深切关怀与问候。“我了解到，这项资金是针对获得国家级重大奖项的残疾人才有的特殊扶持资金。”

　　近年来，宁夏残联、文联等部门为残疾人作家提供了全方位的支持。2025年的座谈会上，现场就为残疾人作家捐赠了电脑和打印设备。自2019年起，中国作协与中国残联已联合举办三期鲁迅文学院残疾人作家研修班，并提供专项资金支持。

　　2024年，马骏斩获骏马奖后，宁夏残联联合宁夏残疾人福利基金会为其发放文化艺术创作扶持资金10万元。本次座谈会期间，宁夏残联联合宁夏残疾人福利基金会向基层具备创作能力及成果的残疾人作家捐赠了35套创作设备，价值18万元。

　　更令人欣慰的是，宁夏文联注重建立长效机制，将工作深度延伸至市一级。固原市文联、作协全面加强残疾人作家及作品推介，通过典型引领，推介马骏、魏金柱、咸存福等文学新秀，打造新时代西海固励志作家“三颗星”。

　　西吉木兰书院设立了残疾人作家“向光飞翔创作坊”，组织残疾人作家开展创作，对优秀作品积极推荐发表。这些举措，为残疾人作家创造了更加有利的创作环境。

　　创作路上的多重挑战

　　尽管取得了显著成就，但残疾人作家们依然面临着不少挑战。

　　石也坦诚地指出：“和健全人比起来，残疾人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的困难肯定会更多，如果能丰富一些发表的渠道，如果能稳步提高文学认识，尽可能提高创作水平，写得多，发得多，创收就会多，信心就会更足。”

　　他特别提到，残疾人作者，可能因各方面因素，对文学的认识存在一定的不足，再加上应付生活会投入更多精力和时间，用在读书、学习、创作上的时间会被大面积压缩。特别是一些盲人作者，需要探索对他们更有效的支持和鼓励。

　　马骏希望残联组织能创办一份残疾人专刊，支持、鼓励残疾人文学爱好者走上创作的道路、自强的道路。

　　石也虽然肯定社会各界的支持，但也清醒地认识到：“尽管社会上一直在呼吁平等、关爱、无障碍，但残疾仍然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道鸿沟，仍然是横在我们面前的一道巨大障碍，让公平真正在现实中兑现，需要我们每个人用心对待、努力。

　　超越“标签”的追求与期许

　　对于“西海固文学现象”和宁夏对残疾人文学创作的重视，苁林认为：“西海固文学扎根乡土、直击生命本真，是宁夏文学最鲜活的底色；宁夏对残疾人文学创作的重视，为我们搭建了表达的平台。这种重视让我真切感受到被看见、被认可，让我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孤独的写作者，是有组织关心关怀的。”

　　尽管面临诸多挑战，苁林对众多热爱文学的残疾人作者寄语：“我希望大家不要给自己贴上‘残疾人作家’的标签，要像普通作家一样写出有力、精品的作品。用我们细腻、敏感的目光，关注到人间的真善美、善与恶，写出更多优秀的作品。”她鼓励大家，“多多阅读，学习各种题材的写作”，因为“生命与哲学，爱与自由，是永恒的主题。”

　　展望未来，苁林期待“有更多更有力量的作品出现，向名家看齐”。她坚信：“尽全力写出好的作品，让时间和读者去说话。”这份对文学的执着与热爱，是支撑她在创作道路上不断前行的核心力量。（记者　王敏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